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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掃鼠嶺

1

在周立平被捕整整七天後,市局召開了「半程會議」。

按照我國刑法的相關規定,哪怕是特大刑事案件中的重大嫌疑分子,刑事拘留的最長期限也只有十四天,之後要麼釋放要麼批捕……當然,十四天後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請延長拘留時間至三十七天,但必須拿出非常確鑿的證據——在我國法治建設不斷加強的今天,各個司法機構都高度負責,提請延長拘留時間將面臨著人民檢察院的嚴格審核,公安機關說起這個也頭疼,所以都希望在十四天內「搞定」,於是就把從抓捕嫌犯開始到第七天作為「半程」。如果到了這個時候,案件的偵查還沒有重大突破,還拿不出可以將犯人「釘死」的鐵證,那麼公安機關就要召開內部會議,對案件的偵辦手段、思路和方向進行總結、檢討和調整,是謂「半程會議」。

也正因此,掃鼠嶺案件的「半程會議」與會人數之多,層級之高,可謂近年來之最。除了杜建平、蕾蓉、林鳳沖、楚天瑛、柴永進、孫康等一眾辦案警官之外,市局局長許瑞龍也列席,這無形中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壓力,搞得會還沒開,杜建平就把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喝得見了底兒。

「開場鑼」是許瑞龍敲的,言簡意賅:「今天的會議,請同志們暢所欲言,各自發表觀點,但是都要拿出支持自己觀點的真憑實據來。開始吧!」

參與辦案的警官們迅速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柴永進為首,主張「周立平有罪論」;另一派則以林鳳沖為首,認為目前所掌握的證據還不足以認定周立平是真兇。前者把青石口東里紅綠燈拍攝到的視頻畫面,定格在幻燈機投映的屏幕上,反覆提及周立平十年前因為連環兇殺案坐牢這個「前科」,彷彿會議室里其他人都忘了這件事似的;後者不僅指出周立平的口供沒有大的紕漏,而且揪住「周立平怎麼可能只用半個小時拋屍焚屍又趕到杏雨路」這一點,反覆強調他沒有足夠的犯罪時間。雙方吵得不可開交,會議室里的幾十位煙民吞雲吐霧的場景,彷彿是把硝煙瀰漫的激辯擬了態,嗆得蕾蓉一個勁兒地咳嗽。

許瑞龍皺起眉頭,用手指頭敲敲桌子:「我說,這兒坐著個女同志呢,你們能不能把嘴上那桿煙槍都給我熄會兒火?」

市局跟其他辦公場所一樣,室內禁煙,但刑警們夜以繼日地辦案,實在太累,討論案子時要不抽上兩口,都得趴桌上睡著了,所以領導們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會兒大頭兒真一瞪眼,大家全都把煙給掐了。

「蕾蓉。」許瑞龍說,「他們這兒吵翻了天,你怎麼看這個案子?」

蕾蓉理了理鬢角的短髮,打開面前的文件夾,低頭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屍檢的結果,已經送交到杜處以及各位警官手中了,目前沒有什麼新的發現。」

許瑞龍說:「這些我們都知道了,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覺得周立平是不是真兇?」

滿屋子的警官都眼巴巴地望著蕾蓉:一來,蕾蓉在警隊中的威望極高,雖然剛剛三十齣頭,但是專業能力帶來的氣場讓一幫四五十歲的老刑警都服帖;二來,她是出了名的情商高,說話辦事從來都不得罪人,所以眼下大家也想看看她面對許瑞龍這個提問,怎麼能避免非此即彼的回答。

蕾蓉不假思索地說:「十年前的連環兇殺案,最終只認定周立平對一起案件負責,跟眼下的掃鼠嶺案件不構成任何關係;至於用半個小時能否拋屍焚屍又趕到杏雨路,目前只能說還沒發現實施的方法,不能作為周立平的不在場證明——雙方爭執了半天,都有觀點,但也都沒有做到許局長說的用『真憑實據』支持自己的觀點。」

許瑞龍連連點頭,屋子裡一班警官聽得目瞪口呆,楚天瑛忍不住捅捅旁邊的林鳳沖:「哥們兒,跟緊蕾主任吧,我看她將來至少能當個部長。」

咬耳朵卻被許瑞龍抓了個正著:「天瑛,你跟林鳳沖說什麼?大會上禁止開小會,有事兒拿到桌面上來。」

楚天瑛趕緊站起來說:「報告局長,我跟鳳沖說,雖然那輛黑色斯派里沒有找到什麼有價值的證據,但有一個新的發現,值得我們重視。」

在柴永進的追問下,掃鼠嶺地區交通隊果然在扣留違章車輛的停車場上發現了那輛黑色斯派——本來,凡是扣留的違章車輛都會將牌照錄入電腦,找到車主訊息後,通知車主前來認領,但由於隊里最近忙著配合調查掃鼠嶺案件,竟把這個工作忘在腦後了,致使那輛車成了不折不扣的「燈下黑」——這個發現轟動了整個警隊,簡直像在已經廢棄的礦井裡挖到了金子似的。尤其是監控顯示,這輛車在被拖到停車場以後沒有任何人接近過,也就是說它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案發後的「原始狀態」。一時間專案組興奮極了,但是刑事技術處勘查表明,除了在後備廂發現了三個孩子屍身躺過的痕迹、乙醇空氣探測儀發現車廂內有濃重的酒精氣味之外,這輛車上沒有提取到任何新的有價值物證。最最重要的是,方向盤、車門把手在案發後被人用消毒濕巾擦拭過,沒有留下可疑的指紋,而這一點則又一次降低了周立平是兇手的嫌疑度,因為假如他是真兇,以他司機的身份,經常開這輛車,在方向盤和車門把手上留下指紋純屬正常,並無在當晚時間緊張的情勢下,還做如此細緻擦拭的必要。

警方對此非常失望,因此大家現在聽楚天瑛說有個新的發現,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楚天瑛拿出一個透明的證物袋,遞給許瑞龍說:「局長,這是我們在荷風大酒店的大堂酒吧找到的一張案發當晚邢啟聖結賬的小票,小票顯示,刑啟聖吃過澳洲小牛肉沙拉、煎鵝肝、煙熏三文魚和松露燴飯等食物,還喝過一碗奶油蘑菇湯。」

許瑞龍透過證物袋看了看小票:「這能說明什麼?不是跟蕾蓉在屍檢報告上出具的邢啟聖胃容物一模一樣嗎?」

「關鍵在於,這張小票上沒有出現本來應該有的東西。」

「什麼東西?」

「按照周立平的供述,當晚九點左右,他接到邢啟聖打來的電話,讓周立平馬上去童佑護育院接他,因為他喝多了酒無法自己開車去辦事。那麼問題來了,這張小票上以及酒店安保部的監控視頻都證明:當晚邢啟聖滴酒未沾!」

會議室里,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驚愕的神情。

「需要注意的是,在交通隊大院找到那輛斯派的時候,由於掃鼠嶺案件發生以後車門都沒有開過,所以拉開車門的一瞬,撲鼻有濃重的酒精氣味兒,我們採用乙醇空氣探測儀探測的結果表明,那是一種名叫『頓河巴斯』的度數極高的伏特加烈酒揮發出的。」

「有沒有可能是邢啟聖從荷風大酒店離開後,回到童佑護育院喝的?」有位警官問道。

「有趣的就在這裡。」楚天瑛說,「發現這張結賬小票上的問題之後,我們馬上向蕾主任彙報了,她告訴我們,對邢啟聖的屍檢結果證明,他的血液中並沒有檢測出酒精。」

「那麼……」那位警官愣了一愣說,「難道是周立平喝的酒?」

「在周立平住地樓下便利店提取到的監控視頻表明,周立平在案發當晚買過兩罐燕京啤酒,沒有買伏特加,而且這種『頓河巴斯』非常昂貴,國內幾乎買不到,不是周立平這樣的人喝得起的,後來我們在童佑護育院院長辦公室的裝飾櫃里發現了這種酒,也就是說,酒肯定來自邢啟聖。」

會議室一下子沉寂下來,許瑞龍沉思了片刻說:「天瑛,你認為這能說明什麼?」

素以精明強幹而著稱的楚天瑛,回答問題也是簡明扼要、條理清晰:「三種可能,第一種是周立平在撒謊,當晚邢啟聖叫他去童佑護育院接他,並不是因為邢啟聖酒後無法駕車,具體是什麼原因則不清楚,上車時邢啟聖帶上了伏特加,周立平在掃鼠嶺殺害他之後,鑽進車內,將酒灑在自己的衣物上任其揮發,製造假象;第二種還是周立平撒謊,車上可能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也許在童佑護育院的院長辦公室喝了酒,然後跟邢啟聖一起坐上了斯派,但這個人是誰,在哪裡下了車,現在是死是活,都要打上問號;第三種就是邢啟聖撒謊,他故意把周立平誆到童佑護育院,然後在衣服上灑上伏特加,裝醉讓周立平把自己送到掃鼠嶺——」

許瑞龍打斷他道:「邢啟聖為什麼要這樣做?」

楚天瑛搖搖頭:「不知道。」

會議室陷入了死寂。

2

從會議開始到現在,杜建平一直沒有說話。他深知作為專案組的組長,案件辦到今天這麼個不清不楚的樣子,他要負第一責任,但他又有什麼辦法呢?多年來在刑偵一線摸爬滾打,使他早已生成了一種神奇的第六感,對於大部分案件的嫌疑人,往往憑著直覺就能準確判定對方是不是真的犯了罪,但周立平太不一樣了!杜建平覺得逮捕他就像是三更半夜用捕蟲網撈了一團霧,不僅沒有看透這個對手,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暗,視線越來越差,捕蟲網倒是還拿在手裡,那團霧卻漸漸稀薄,保不齊什麼時候就能漏個乾乾淨淨……

眼下還不是深思這些的時候,作為會議的主持人,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冷場的時間太長:「鳳沖,你把對斯派『行程追溯』的情況跟局長彙報一下吧。」

「行程追溯」是指交通部門利用天眼系統,對嫌疑車輛在某個時間段的全部行程進行逆向追蹤,由此勾勒出該車輛的行程圖。本來,警方利用天眼系統對斯派「行程追溯」的起始點是從案發當晚九點四十分左右,該車輛從童佑護育院所在街道北出口駛出開始的,因為自此該車由周立平駕駛一直開往掃鼠嶺,但在行為科學專家根據周立平受審視頻做出了心理鑒定報告之後,警方決意將這一追溯大幅提前到案發當天早晨六點鐘。

林鳳沖彙報如下,根據對設置在邢啟聖所住公寓停車場、荷風大酒店、童佑護育院附近街道紅綠燈、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以及其他主要交通路口上的監控裝置拍攝到的監控視頻的提取,基本上可以勾勒出掃鼠嶺案件當天,黑色斯派在如下幾個時間點有這樣的行程:

當天上午九點整,邢啟聖駕駛著斯派離開所住公寓停車場,前往護育院。

當天下午兩點二十分,邢啟聖駕駛著斯派通過護育院所在街道南口的紅綠燈,一直往南,並於兩點二十八分駛入荷風大酒店大門,將車停在E座後面的停車場里。

當晚八點四十五分,斯派駛出荷風大酒店,監控視頻顯示開車的人是邢啟聖。

當晚八點五十分,斯派駛入愛心醫院西南門所在街道,直到九點整才從另一端駛出。由於愛心醫院西南門通往太平間,按照風俗習慣,這裡不設監控,所以不知道邢啟聖何以在這裡停留十分鐘。

當晚九點五分,斯派駛過護育院所在街道南口的紅綠燈,向北行駛,但卻沒有從北口駛出,應該是停在了護育院的院子里。

當晚九點四十分,斯派駛過護育院所在街道北口的紅綠燈,往青石口東里開去。

「這輛車在護育院停了將近四十分鐘,這期間邢啟聖在做什麼?周立平是九點整接到邢啟聖讓他去護育院的電話的吧,他幾點到護育院的?」許瑞龍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我們聯繫了計程車公司,有位司機回憶,當晚九點左右在夏荷街道接到過一位打車的男子,一直開到了童佑護育院門口,計程車行駛記錄顯示,耗時二十分鐘,而且那位司機從一堆照片中很快就找到了周立平的照片。周立平自述,他到了之後,去辦公室找邢啟聖,邢啟聖說自己還有點事沒處理完,讓他到車裡等著,他就在車裡坐了二十分鐘玩手機,邢啟聖上車後躺在后座上,讓他開車去掃鼠嶺。」

「諮詢個技術問題。」有位警官問,「監控系統難道不能拍攝到車內后座的情況嗎?這樣一看不就知道車裡當時是否還有其他人了。」

林鳳沖苦笑道:「我們的監控系統解析度有限,對於駕駛員還能拍攝到正面,但是如果車內光線差或者沒有開車內燈,是拍不到后座情況的,假如邢啟聖是躺在后座上,甚至坐在駕駛員身後的座位上躺低一點兒,都有可能由於角度的原因,完全拍不到他——事實上有關部門採取了技術手段,對所有監控視頻拍攝到的圖像調高了解析度、改善了畫面質量,也只約略能看出周立平身後的座位上確實有個什麼,是不是人都不好說……」

「有沒有可能,我們是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了?」柴永進突然開了腔,「其實這個案件很簡單,匯總各方面的信息,不難看出周立平此前涉嫌騷擾甚至性侵護育院的孩子,並因此受到邢啟聖的攔阻。案發當晚,邢啟聖把周立平叫過去,可能就是要跟他算算賬,也許腦袋一熱,說出了要把他送派出所的話,周立平害怕了,把邢啟聖騙到車上擊昏,又把他玩弄過的三個孩子找來,關在後備廂,然後開車上了掃鼠嶺,將他們一一殺害,拋屍再焚屍,不是完全可以解釋得通嗎?」

一番話雖然說得魯莽,卻說出了很多刑警的心裡話,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掃鼠嶺案件的真相。

「我還是覺得,不應該這麼武斷地給掃鼠嶺案件下結論。」林鳳沖嚴肅地說,「當然按照你這麼解釋,貌似一切都可以說得通,但是除了缺乏直接證據的支持外,有兩件事依然無法說清楚:一個是周立平用了什麼方法,事後僅用半個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另一個是以周立平的犯罪經驗,絕不會不知道他從護育院一路開車到掃鼠嶺,天眼系統一定能拍到他,就算屍體焚燒得再嚴重,警方也能很快鎖定死者身份,並順藤摸瓜找到他,而他既沒有逃跑,也沒有採取任何反偵查措施,這些都太反常了——我不是說周立平的犯罪嫌疑可以排除,而是說:我們不能對別人搞疑罪從有,對自己搞疑點從無。」

「林婆婆」在警隊里是人人皆知的老好人,他這番話說得就算很重了,於是又一陣竊竊私語在會議室里響起。

許瑞龍端起茶杯,吱溜了一口,所有的議論像被他一下子吸走了,會議室里頃刻間變得鴉雀無聲。

許瑞龍慢慢地說:「這段時間,同志們都很辛苦,也都很努力。應該說這麼大的案件,在這樣短的時間裡取得這樣多的突破,還是值得肯定的。至於圍繞其中的疑點展開的各種爭論,是好事,我一向主張,要鼓勵辦案人員爭論,不能太早『統一思想』,否則就要犯錯誤,就要出冤假錯案……接下來我有這麼兩個想法,請大家斟酌。第一,這個案子說到底是一起『焚屍滅跡』案,滅的什麼跡?肯定不是『殺人』的跡,『殺人』這個『跡』就擺在那裡,跑也跑不了,滅也滅不掉,所以滅的很可能是孩子們遭受過性侵或者其他傷害的『跡』,有些同志認為這個『跡』一定是周立平做的,這是一種主觀臆斷,不妥。下一步應該對護育院的員工再加大調查力度,搞清楚真相。第二,這個案子我們『破』得太早、太快了,同志們不要覺得我是在說笑,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太早地發現了周立平涉入此案,而由於他的特殊身份,又過早地將絕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無意中做了很多指向性和目的性明確的、專門為了『證明』周立平是兇手的工作。現在看來,這樣做固然取得了一些成績,但也有欠妥之處,最起碼,我們集中了這麼強大的人力物力,到現在還找不到周立平是真兇的鐵證,本身就說明很多問題。那麼我們能不能換個思維方式——假設周立平不是真兇,那麼這個案件中最值得懷疑的人又是誰呢?」

會議室里的人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敢貿然回答。

「我認為是邢啟聖。」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會議室里的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了楚天瑛的身上。

對這位愛將,許瑞龍當然不能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偏心眼」,所以只是平平淡淡地說:「說說理由。」

「首先,從調查的情況來看,除了邢啟聖的秘書池鳳麗對周立平有所懷疑之外,護育院里的其他員工並沒有指出周立平對孩子們有什麼不軌的行為,而池鳳麗的證言,只能說明邢啟聖和周立平因為孩子發生過衝突,但衝突的原因並不知道,單純從性侵孩子的條件來講,無論時間、地點和『便利性』,邢啟聖都比周立平更具備『優勢』——」

坐在他斜對面的孫康忍不住說:「我插一句,我在問詢池鳳麗的時候,她強調邢啟聖的特點之一就是『好色』,但池鳳麗又說邢啟聖對她本人沒有什麼興趣,這讓我挺驚訝的,因為池鳳麗是個蠻性感的女人,邢啟聖如果對她沒興趣,又不是個同性戀,那麼很有可能是個戀童癖。」

楚天瑛點點頭,又把目光投向許瑞龍:「這裡我也提出個申請,希望市局能夠向A省省廳提出協查通報,讓他們調查一下邢啟聖過去有沒有過針對兒童的性犯罪,我擔心地方上因為種種原因,就算邢啟聖有過違法犯罪的劣跡,也被家裡動用關係網掩蓋住了。」

「批准。」許瑞龍對林鳳沖說,「會後你立刻落實。」

「除此以外,就是剛才我說的伏特加的事兒。」楚天瑛說,「雖然我說了三種可能性,但我個人覺得,第三種可能性最大,那就是邢啟聖說謊——因為第一種太幼稚,第二種有瑕疵。先說第一種:焚燒屍體並不能影響法醫檢測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這對外人也許是個很冷門的知識,但是周立平在坐牢前後讀過的法醫學書籍,我想未必比在座的很多人少,單純在車裡灑點兒酒,就能讓警方相信邢啟聖喝了酒,這個謊還不如不撒;再說第二種,以車裡那股子酒氣,假如車上真的還有第三個人,那麼他一定在車裡坐了很長時間,我們都知道醉鬼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的,除非沉睡,手腳一定會胡亂扭動,在奇特的位置留下怪異的痕迹,這在現場勘查學中單有一種說法叫『醉態痕迹』,比如觸摸一些正常人不會觸碰的死角、比如車座頭枕出現鞋印,再比如指紋多有拖拽、抻拉的特徵等,但是在勘查車輛時,我在車內完全沒有發現這類痕迹——要知道兇手雖然擦拭過方向盤、車門把手,但他沒有擦拭過其他地方。」

這一番分析,讓很多同僚聽得津津有味,心服口服。

「如果這個案子順著周立平可能被栽贓陷害的思路講,那麼單憑沒有喝酒卻喊周立平來『代駕』這一點,邢啟聖恐怕就逃不了干係。」楚天瑛繼續說,「於是又有一個問題冒出來了,邢啟聖自己也遇害了,是誰殺的他?勢必存在著一個同謀或黃雀式的人物,那麼這個同謀、這隻黃雀是誰?首先可以排除周立平,因為周立平不僅跟邢啟聖一向不和,邢啟聖找同謀也不會找他,而且在他打一一〇報警後的半小時內就出現在了杏雨路,不具備足夠的作案時間。而在邢啟聖的狐朋狗友之中,最最可疑的就是張春陽。」

張春陽這個名字在先前的偵緝工作中,一直沒有被納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單,所以在座的很多刑警都是一愣。

楚天瑛先把張春陽的大致情況介紹了一下,然後說:「據我們了解到的情況,張春陽早年當過健身教練,腹黑、心狠、身體素質很好,他喜歡爬山,平時沒事就沿著掃鼠嶺上西山,對那一帶的路況非常熟悉,所以,他在殺人行為的策劃和實施上都沒有問題。有知情者說,張春陽的最大特點就是『膽大妄為、自作聰明』,他利用陶灼夭的關係幫邢啟聖搞錢,邢啟聖幫他瞞著陶灼夭在外面漁色,兩個人狼狽為奸,幹了不少壞事,雖然因為社會地位不同,一直以來邢啟聖是『主』,張春陽是『仆』,但實質上張春陽才承擔著『大腦』的工作——掃鼠嶺案件發生後,沒有人再見過張春陽,這本身就極端反常——」

許瑞龍打斷了他:「這個張春陽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什麼時候?」

「我們對他的手機進行了追蹤,目前處於關機狀態,最後一次通話是在掃鼠嶺案件發生的當天下午四點多。」

這個時間點非常敏感,許瑞龍繼續問道:「通話的對象是誰?」

「陶灼夭。」楚天瑛說,「據負責打掃房間的保潔人員回憶,案發第二天早晨,E座四層的陶灼夭卧室有私會的痕迹,陶灼夭往這裡帶過兩個男人,一個是未婚男友姜磊,另一個就是張春陽。但我們調查發現,當晚姜磊正在香港出差,根本不在本市,所以那個人十有八九就是張春陽——值得注意的是,當晚七點多,邢啟聖來到了大堂酒吧吃飯,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看手機,直到在八點十分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匆匆離開,而通話記錄顯示,這個電話正是陶灼夭打給他的。此後發生的事情,可以看成是黑夜裡從同一個車站出發卻駛往不同方向的高鐵,一趟是邢啟聖,他開著斯派開上了去往掃鼠嶺的不歸之路;另一趟是陶灼夭,她在九點半訂了去往巴黎的機票——」

「而張春陽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許瑞龍沉吟了一下,「找!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人給我找出來!」

3

散會後,許瑞龍把杜建平他們幾個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又開了個小會,把下一步工作的重點強調了一下,然後突然問楚天瑛:「最近思緲在做什麼?」

楚天瑛一愣:「劉處?最近幾天好像一直在物證保管中心。」

「她是不是讓馬笑中和郭小芬在查掃鼠嶺的案子?」

「沒有,不可能。」楚天瑛不假思索地說,「劉處知道紀律,已經退出這個案子了,就不會再插一腳。」

「你少替她打掩護!」許瑞龍說,「早晨第一監獄給我打電話,說馬笑中和郭小芬昨天下午去他們那裡了解周立平坐牢那些年的情況。要是沒有思緲在背後撐腰,馬笑中敢有這麼大的膽子?」

「也許是郭小芬想根據這個案子寫一篇人物特稿,找馬笑中幫她搭線吧。」楚天瑛說,「您也知道,只要一出事兒,那幫記者總要從多年以前挖病根兒。」

「問題是,郭小芬已經從報社離職了,這個你不知道?」許瑞龍瞪了他一眼,「會後你給馬笑中打個電話,讓他注意分寸。」轉頭又問杜建平:「陶灼夭怎麼還沒回國?」

杜建平趕緊說:「我們已經聯繫了巴黎警察總局和駐法大使館,讓他們儘快找到陶灼夭,敦促其回國……」

許瑞龍看他欲言又止,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困難,你直接說。」

杜建平小心翼翼地說:「我聽說愛心慈善基金會跟上面打了招呼……」

「鬼扯!」許瑞龍一下子火了,「什麼上面?哪個上面?現在上面就四個字『依法治國』!沒有潛規則,沒有私下交易,一切都光明正大、亮亮堂堂。你守法,國家就保護你;你違法,天王老子也罩不住你,就這麼簡單!」

杜建平連連點頭稱是。

「建平。」許瑞龍本來有一番重話,但話到嘴邊又放緩了下來,「不能工作時間越長,膽子越小,瞻前顧後的怎麼行。你是老公安了,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要把這句話刻在骨頭上。」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楚天瑛給馬笑中打了個電話,傳達了許瑞龍的告誡,又請他轉達自己對呼延雲的感謝,並說明愛心慈善基金會可能確實「打了招呼」,但毫無意義。掛斷電話之後,馬笑中眨巴了半天小眼睛,對屋子裡的一群人說:「老楚這個電話,內涵豐富啊!」

呼延雲在荷風大酒店大堂酒吧發現邢啟聖的就餐小票顯示他當晚並無飲酒之後,把這一情況連同自己和李志勇勘查E座四層的經過告訴了劉思緲。劉思緲雖然對他深惡痛絕,但又不能不承認這個傢伙在推理上確實有一套,而且也認為陶灼夭和張春陽在案發當晚的所作所為,確有可疑之處,於是指派楚天瑛在「半程會議」上把就餐小票作為新發現的重要物證出示,並適時將案件的調查方向往陶灼夭和張春陽的身上引導。

此時此刻,郭小芬、馬笑中和李志勇正在呼延雲的家中,一起溝通這兩天調查走訪的情況。當馬笑中把楚天瑛與他的通話內容告訴大家之後,郭小芬不禁笑了:「許局長這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啊,『注意分寸』這四個字等於是給咱們的調查開了綠燈。」

「也是說給杜建平聽的,讓他知道這個案子不止他一個人在辦,敦促他抓緊吧。」呼延雲把目光轉向李志勇,「我倒不懂了,那天咱倆去荷風大酒店,老竇說邢啟賢『給上面打了招呼』,老廖也說『各種關係硬得很』,儼然愛心慈善基金會撐著一把鋼筋鐵骨的保護傘似的,怎麼聽許局的意思根本沒這回事兒啊?」

李志勇笑了笑:「呼延,你去過動物園,見過猴山吧,一個大籠子,千百隻猴子蹦來跳去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它們吃、喝、玩、樂、獎懲、晉級,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愛心慈善基金會,那就是一群自己把自己圈在猴山裡的猴子,他們自成一個體系,在那個體系里自娛自樂,對外人甚至外面的世界充耳不聞、一概排斥。這個體系本身就是靠著各種關係建立和維繫的,所以就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事兒都可以靠著關係解決,一旦出了什麼事兒,他們不是憑本事解決,而是找關係擺平,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罷,擺得平也好,擺不平也罷,總之最後總能把話說圓了,他們互相欺騙,卻又都對別人的話信以為真,每天就活在各種各樣的謊言里,幸福安逸、快樂無比。可有一點,誰也不能拆他們的籠子,哪怕是為了他們好,也不能拆,你只要敢拆,他們就敢跟你拚命,當然長期圈養的結果,他們也沒什麼戰鬥力,就是叫聲刺耳、哭相難看……」

「這樣一群人,怎麼能在這個社會上長期存在下去?」

「問題就在這裡,這樣一個群體,不僅活著,還活得很好,還能輕輕鬆鬆把很多優秀、但關係不到位的競爭對手淘汰掉。」李志勇苦笑道,「就說公關公司這一行吧,像藍標、奧美的員工,都是『5+2』『白加黑』的瘋狂工作,不眠不休,累到吐血,狼嘴裡奪食一樣搶客戶搶單,而我們那個名怡公關公司呢,那天去你也看見了,上班時間沒幾個人,大多數員工就是上班打遊戲,下班KTV,吃飽了混天黑,可只要我們一打出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招牌,多少公司上趕著找我們,我們還要挑挑揀揀呢……」

「為啥?那些企業賤皮子?」馬笑中也很好奇。

「因為我們是愛心慈善基金會的下屬單位啊,愛心慈善基金會有『減稅資質』——」

「國家不是給慈善單位免稅嗎?」郭小芬驚訝地問,「怎麼又出來個『減稅資質』?」

「企業給慈善機構捐款,大多數純粹是為了做公益,但也有一些是為了減稅——國家有相關政策,企業給慈善機構捐款一定數額,就可以獲得相應比例的減稅。但也不是說企業給誰捐都能減稅的,很多民營慈善機構是沒這個資質的,而愛心慈善基金會不一樣,說是民營慈善機構,其實背後靠著大樹,有『減稅資質』——」

「說白了還是他媽賤皮子!」馬笑中罵道,「有點兒骨氣,不要那減稅又能咋地?!」

「這你就不懂了,老馬。」李志勇道,「愛心慈善基金會及其下屬單位的員工,有幾個沒有背景?你捐錢就是養他們,有的時候你把寵物喂美了,比直接孝敬寵物主人還容易討歡心——所以那幫企業才爭著搶著巴結我們,靠我們跟基金會上層掛上鉤。」

聽到這裡,呼延雲不禁一聲長嘆。

「這幾年國家反腐力度不斷加強,他們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了,但是說到底,他們還是抱成一團,能混一天是一天。」李志勇道,「那天咱倆去燕兆賓館找孫靜華,你還好奇,怎麼這年頭了,預約會展大廳還要在本子上登記?因為那種賓館的會展部也是我說的『猴山』,對他們而言,沒有比進化更可怕的事情了,只要維持現狀不會影響吃喝玩樂,在樹上再趴一萬年才好呢。」

郭小芬喃喃道:「我簡直不敢想像,在二十一世紀還會有這麼一群人存在……」

李志勇的口吻十分沉重:「過去我當警察,看到的都是顯性的惡,脫了警察這身衣服,才發現隱性的惡。顯性的惡吃人,隱性的惡吃人不吐骨頭,說不上哪一個比哪一個更壞……」

「你和呼延後來沒再去燕兆賓館嗎?」郭小芬問。

「去了,但工作人員還是堅持不預約就不讓見,我們只好預約了後天。」李志勇無奈地說,「對了,你和老馬去找房玫了嗎?」

「我們倆昨天上午去的,可惜也沒見到人,說房玫去上海出差了,下周才能回來,我和老馬就坐車去了市第一監獄了解周立平坐牢期間的表現。」

接待郭小芬和馬笑中的,是市第一監獄十六管區的獄警老馮,老馮長了一張奇長無比的臉,說話很慢,有點兒拖腔,但表達很準確。按照他的說法,周立平作案時未滿十八歲,拘審期間一直在少管所,但等結案時已經超過十八歲了,所以轉到第一監獄,一關就是八年。

監獄有監獄的階級,強姦犯是墊腳的,而殺人犯絕對是最頂端,何況周立平這種「疑似連環殺人犯」,雖然年輕,但從坐牢的那天開始就沒人敢惹他,而且按照規矩,犯人稱呼他,得在他的名字後面綴上一個「爺」字。

「平爺」剛來時,監獄管理方專門圍繞「給他安排什麼活兒」開了一次會。對「暴力指數極高」的犯人,不能讓他接觸任何工具,廚房做飯需要菜刀,不行;修整花木需要園丁剪,不行;土工作業需要鍬鎬,更不行……但又不能讓周立平閑著,閑久了一定會出事,最後乾脆安排他去管理圖書室,誰知一個月不到,圖書室煥然一新。「周立平每天把桌椅書架擦得鋥光瓦亮,凡是破舊的圖書都先修補再包上書皮,還申請了一套圖書管理軟體進行借閱登記,看他每天埋著頭給每一本書貼條形碼,然後掃描輸入電腦的樣子,真想不出他窮凶極惡殺了那麼多人。」老馮說。

在老馮看來,周立平屬於最好管的那種犯人,幹活不偷懶,從來不惹事,監規獄紀背到做到,甚至比獄警們要求的還要好。不過有一點他比較特殊,監獄這地方,說難聽點兒像煉蠱一樣,把各種毒蟲擱在一個密封的罐子里,雖然有監管人員看著,但搞不好就是頭破血流甚至暴斃牢房,所以犯人們都暗地裡拉幫結派,以求自保。唯有周立平是個例外,他是非常非常獨立的,按照老馮的話說「好像有點兒孤傲,根本看不上其他那些犯人」。整整八年,他沒有結交任何一個獄友,別人想拜他的山他不理,別的山頭想拉他入伙他也不尿,要是擱其他犯人這個樣兒,早就被收拾了,但周立平畢竟是「連環殺人犯」,整個市第一監獄但凡還喘氣兒的,就沒有一個比他更狠的,就算再凶的獄霸也只能對他敬而遠之。

「平時他很安靜,不愛說話,總在想事兒,有空閑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和鍛煉身體上,在牢房裡他俯卧撐、原地跑,拉著高低床的上樑做引體向上,身體鍛煉得非常好。」老馮說,「監獄生活不像外面想的那樣,就是吃飯、睡覺、勞動改造——不是的,從犯人出獄後回歸社會的角度出發,我們給他們安排了大量的課程來進修和學習,當然教員主要也是服刑的犯人。周立平報了好幾門課,學得特別認真,尤其是汽車修理和電器維修,很快就出師了,而且青出於藍,到後來我們監管幹部自己的車子或家用電器壞了,都請他幫忙,就沒有他修不好的,時間一長,大家也就對他沒那麼警惕了……誰知就在他服刑的第五年,出了一次大事兒。」

有個犯人「老黑」,搶劫加強姦進來的,這種雙料惡棍,犯人們反而不敢像對待強姦犯那樣凌虐。該犯不但不知悔改,還天天跟其他犯人吹噓他強姦了好幾個幼女,繪聲繪色地講那些小女孩的流血與慘叫……有的犯人向管教幹部報告,關了老黑幾天,他出來照樣吹。有一天他正在操場上跟一幫忠實聽眾又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呢,正在旁邊修補柵欄的周立平走了過來。據其他犯人回憶,說他走得很正常,神色也很正常,就是那麼個應該擦肩而過的樣子,可也就是從老黑面前經過的一瞬間,周立平的手裡突然多了什麼東西,對著老黑的陰囊閃電般地戳了幾下,然後就用正常步速走了過去。

望著老黑捂著鮮血四溢的陰部在地上打著滾慘叫的情形,圍觀的好幾個犯人都忍不住嘔吐了出來,還有幾個年輕的嚇得坐地嗷嗷大哭……

雖然管教幹部沒有看到這一幕,但得知事件的一瞬間,他們突然意識到,周立平還是周立平,他的出手之迅速、手段之兇狠、招式之毒辣,依舊是昔日那個慘無人道的變態殺人狂。

調查證明,周立平手中的兇器是直接從柵欄上拔下的一根長釘。

周立平被上了腳鐐,關進小號,接下來的幾天他開始絕食,但是在監獄裡,這樣的行為只會招致更嚴厲的處罰……

「後來呢?」呼延雲忍不住問。

「你絕對猜不到是誰把周立平給救了。」郭小芬說。

「誰?」

「林香茗。」

「香茗?!」呼延雲大吃一驚。

「對,是香茗。」郭小芬說,「那陣子,林香茗剛剛回國,啟動了國內首個『變態人格訪談行動』,計劃對在押的變態殺人重犯進行訪談,以了解中國此類犯罪的特徵,他從前經手過周立平的案件,甚至可以說是周立平被減輕刑罰的直接推手,但在周立平被捕後從來沒有單獨見過他,聽說這件事以後,專門來約談周立平。」

呼延雲瞪圓了眼睛,呼吸都加重了:「監獄那邊有沒有保留談話記錄?」

「沒有。」郭小芬搖了搖頭,「香茗的訪談計劃申報了國家重點科研項目,並獲得資金支持,具有一定保密性質,他跟周立平的訪談是單獨進行的,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圖像或視頻材料……」

呼延雲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失望的神色。

「老馮回憶,訪談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結束後不久,林香茗出具了一份精神鑒定報告,指出周立平襲擊老黑是間歇性精神障礙導致的突發行為,在法律上有免責的。香茗在這個領域是權威,加上他又是許局長從國外請回來的大紅人,監獄方面很給面子,馬上把周立平從小號里放了出來。」郭小芬說,「被放出來之後的周立平,在精神面貌上發生了很大變化。」

顯然是對林香茗又一次幫助周立平有些不滿,李志勇嘟囔道:「他是不是更加得意揚揚了?」

「不是。」郭小芬說,「老馮說,那以後直到刑滿出獄,周立平在行為上跟過去沒什麼區別,認真勞動、積極改造,但是以前他的神情總是絕望、冷漠和茫然的,而見過林香茗以後,一雙眼睛裡有了光芒,偶爾竟還露出一絲笑容,這是之前五年從來沒有過的。」

李志勇皺緊了眉頭,困惑不解。

呼延雲慢慢地走到書桌前,掀開壓在桌面上的玻璃板,從下面拿起一張發黃的照片,那是他高中時代和好友們去青島旅遊時的合影。烏雲密布的大海邊,一塊陡峭的巉岩上坐著一群無所畏懼的學生,每個人都笑得那麼豁達爽朗、意氣風發,只有坐在他身邊的那個英俊的少年,雖然同樣是在微笑,但是那笑容中卻流露出一縷哀傷……

「呼延,你怎麼了?」郭小芬輕聲地問。

呼延雲站了很久很久,才發出一聲嘆息:「難道你不覺得,每次發生案件,只要有香茗出現,哪怕只是一道側影,也一定會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嗎?」

4

因為在獄中改造良好,服刑第八年,監獄方面多次提請減刑並獲得市中級人民法院批准,周立平被提前釋放了。對於他的釋放,確實存在不同的意見,「西郊連環兇殺案」尚處於追訴期,辦案民警也一直在繼續努力偵辦,但八年過去了,並沒有發現周立平殺害除房志峰以外其他人的證據,那就只能也必須釋放他。

出獄的時候,周立平沒有想像中的激動,也沒有任何戲劇化的場景,他的情緒非常平靜。辦好了手續,他換上了老馮給他買的一身新衣服,就這麼離開囚禁了他八年的地方。八年前被捕時他身上什麼都沒有,八年後釋放時口袋裡多了一紙釋放證和一張銀行卡,那是監獄方面把他勞動掙到的錢打進卡里發給了他。

「沒有人來接他,我把他送到門口,他就那麼自己走了。」老馮說。

聽完郭小芬的講述,屋子裡安靜了很長時間,呼延雲還在盯著那張老照片,似乎依舊沉浸在昔日的光陰中不能自拔。

窗外,秋風颳得正緊,院子里那幾棵高大的楊樹在劇烈的搖擺中,無奈地拋灑著一片片泛黃的樹葉,在半空中彷彿流過一道道湍急的濁浪,嘩啦啦,嘩啦啦啦……

「呼延,呼延……」郭小芬喊他,「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

呼延雲沒有說話。

「按照咱們制訂的工作計劃,我和呼延應該找到那個和周立平認識的長髮女孩。」李志勇看了一眼馬笑中。當初,馬笑中可是拍著胸脯保證,他能通過中介小羅搞到那個長發女孩的聯繫方式的。

馬笑中罵罵咧咧道:「那個小羅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怎麼都找不到他。這樣,這個活兒轉手了,我和小郭來辦,我一會兒就去一趟圓滿地產那家分店,逼店長交人!」

「這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呼延雲慢慢地說,「當務之急是最好能深入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高層,了解一些情況……這個案件調查到現在,我感到無論警方還是咱們,一直都圍繞著表象打圈圈,真正的核心,連碰都還沒碰到。現在應該做的是掉轉方向,把視線集中在愛心慈善基金會,集中在陶灼夭、張春陽和邢啟聖身上,因為周立平很可能只是個中途上車的人,車子的始發站跟他毫無關係……」

李志勇嘆了口氣說:「這個難度還是挺大的,不要說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高層了,就連設在荷風大酒店的那個分部,都是一個獨立王國,一般人根本進不去。整個名怡公關公司,大概也就只有鄭貴能在裡面混混,可是你要讓鄭貴幫著打探消息,就等於砸他的飯碗,想都不要想了。」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拿起一接聽,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掛斷後他嘆了口氣:「我出去一趟。」

「怎麼了?」呼延雲問。

「社保中心打來電話,說是我媽那張登記表得附一下被繳人的身份證複印件正反面,我得趕緊回趟家,去拿一下我媽的身份證複印,然後送過去。」

「上次去他們怎麼不說?」呼延雲有些生氣。

「誰知道,他們也沒說理由,就說讓我趕緊去交。」李志勇苦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出去。

聊了一上午,這時感到有些飢腸轆轆。呼延雲去廚房煮了一鍋速食麵,直接連鍋端進房間里,三個朋友坐在一起吃,也許是因為剛才的話題牽涉到了林香茗的緣故,他們的心頭都很沉重,吃得有些悶。馬笑中平生最怕不熱鬧,所以突然挑起了一個話題:「呼延,你小子跟思緲咋樣了?」

呼延雲嚇了一跳:「我跟思緲……什麼咋樣?」

「你少裝!」馬笑中笑嘻嘻地說,「這麼多年了,你心裡真正喜歡的是誰,你以為我們都看不出來?」

「別胡說八道。」呼延雲臉有些紅。

「還我胡說八道,每次思緲只要有一點兒事,你小子就算千里之外也要往前沖,你那點兒小九九瞞得過誰啊?」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郭小芬,「小郭,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郭小芬看了呼延雲一眼,低下頭繼續吃飯。

呼延雲嚅囁道:「我主要是怕思緲萬一出了什麼事,香茗回來了,我沒法跟他交代。」

馬笑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豎起大拇指:「仗義!千里送皇嫂,當代關雲長——只要最後別把皇嫂送到自個兒炕上就行!」

呼延雲不吱聲了。

馬笑中見他服了軟,咧著大嘴笑了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哥們兒別介意哈,你小子什麼都比我強,就有兩點不如我,一是不如我英俊,二是不如我直爽。比如我喜歡小郭,我就直接告訴她,然後使勁兒追,追到了算我的,追不到算她沒福氣——香茗出事兒一轉眼都三年了吧,守寡的都可以改嫁了,你還真想讓思緲一直戳那兒當望夫石啊?」

「哎呀,可不是,一轉眼都三年了……」郭小芬突然有些惆悵,「咱們這些朋友,最近可是越來越難得聚在一起了。」

「是啊!」就連馬笑中也不禁感慨起來,「我還挺懷念咱們在一個專案組辦案的時光的。」

郭小芬望著窗外,喃喃地說:「我還記得,成立專案組,是在警官大學北門不遠處的一個牛肉麵館外面,那天香茗剛剛給學生們做完犯罪個性剖繪的講座,出門被蹭課的許局長和李書記逮到了……他把我們叫到一起,我、蕾蓉、思緲,就在牛肉麵館外邊,一邊吃飯一邊分配工作,後來他開車拉著我們去接呼延,呼延喝得酩酊大醉的,吐了一地……」

呼延雲有點兒不好意思,可是又覺得郭小芬的神情和語態有點兒奇怪:「小郭,你怎麼了?」

郭小芬站起身:「沒什麼……你們吃完了吧,我去刷碗。」

郭小芬把碗筷拾掇到鍋里,端去廚房了,聽著自來水嘩啦啦的聲音,呼延雲和馬笑中面面相覷。

「是不是被誰欺負了?」呼延雲問馬笑中。

「你可著四九城打聽打聽,我老馬喜歡的女孩,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欺負?」馬笑中惡狠狠地說,「不過,最近她是有些不對勁,過去她多陽光啊,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採訪的時候拚命往前擠,左手相機,右手錄音筆的,別提多帶勁了,可現在弄得跟多愁善感的林妹妹似的……」

「是不是因為丟了工作的緣故?」呼延雲問。

「有可能……不過我聽說她這半年多不停地搬家,連一直養的那隻貓都送人了,好像還曾經在公園的長椅上挨過一夜,我問她怎麼回事,她也不說。」

呼延雲正在發愣,手機響了,一接是李志勇打來的:「呼延,社保中心這邊我辦完事了,可是回不去你那邊了。」

「怎麼了?」

「剛才鄭貴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馬上回公司找他一趟,口氣挺著急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

「成,你有什麼消息隨時跟我溝通!」

撂下電話,李志勇開車去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等進了D座,走進總經理辦公室,看見鄭貴正在用食指哐哐地戳著手機屏幕,好像在玩兒什麼遊戲,只是臉色比破了產還難看。

「鄭總,您找我?」李志勇問。

「李志勇,自從你來公司,我老鄭待你不薄吧?」鄭貴瞪起有點兒腫的金魚眼,「你為啥背地裡擺我一道?」

李志勇一頭霧水:「鄭總你說的啥啊?」

「是不是你帶著呼延雲到荷風大酒店E座去了?」鄭貴肥胖的眼袋和雙頰好像暴怒的沙皮狗一樣顫抖著,大吼道,「老竇報告了邢啟賢和崔文濤,他倆馬上就找老廖了解情況,你也知道老廖是個紙糊的盾牌,看上去跟美國隊長手裡邊拿著那個似的,其實一戳就破,他把你和呼延雲抖摟了出來,邢啟賢和崔文濤又把我給傳了去,劈頭蓋臉一頓罵。多虧我反應快、嘴巴硬,咬死了呼延雲是咱們公司來的新員工,這才扛了過去。萬一被邢啟賢他們發現了真相,肯定以為我是吃裡扒外,跟警察串通一氣調查基金會,別的不說,萬一他們當場解除公司跟基金會的關係,沒了基金會這棵大樹,我寒冬臘月能被活活曬死你信不信?!」

李志勇望著鄭貴,很久很久,長嘆了一口氣說:「鄭總,這個事兒確實是我對不住你,我辭職就是……謝謝你這麼久的關照。」

說完,他轉身走出了辦公室,來到自己的工位,收拾了東西,就往人力的屋子走去,在門口卻被人一把拉住了,扭頭一看,竟是鄭貴。

「走,走,到我那屋去!」說著,鄭貴連扯帶拽地把他拉回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將他摁在根雕茶桌邊的木墩上,一邊煮水泡茶,一邊埋怨道:「你都多少年不做刑警了,怎麼脾氣還這麼大。我當哥的說你兩句,你就撂挑子了,像什麼樣子?看我幹嗎?喝茶,喝茶!」見李志勇沒有抬屁股就走的意思,才掰著手指頭給他盤算:「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這基金會,表面看上去跟一家子似的,其實呢,恨不得有多少人分多少派!小的不說,就說大的,邢啟賢、崔文濤和老竇是一夥兒,陶秉、陶灼夭和老翟是一夥兒,邢啟賢他們想把陶秉他們搞掉,掌握基金會的實權,老廖是牆頭草,風往哪邊吹就往哪邊倒。張春陽和邢啟聖這倆,一個給陶灼夭當面首,一個給陶灼夭當私人醫生,沒什麼大的企圖,就想傍著陶灼夭多撈些好處,萬一陶灼夭倒了,他倆就算沒了搖錢樹……可他倆的情況又不一樣,邢啟聖好歹也是邢啟賢的弟弟,邢啟賢上來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餓死,他照做他那護育院院長;張春陽就不一樣了,說句難聽的,插座都沒了,插頭還有個屁用!所以前一陣子陶灼夭準備跟姜磊結婚,把張春陽愁得什麼似的。」

鄭貴喝了幾口茶,接著說:「我呢,能掛上基金會,憑的是當年在大學當老師的時候給陶灼夭上過課,有這麼一層師生關係,說親不親的,所以這些年我是小心翼翼伺候著陶家,不招災不惹事,誰我都得賠著笑臉,這才能在人家散席後撿點殘羹冷炙的填飽肚子……老弟,我不容易啊!我不想站隊,可是在邢啟賢那幫人眼裡,我就是陶家的人,就是陶灼夭的左膀右臂,就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現在掃鼠嶺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死的是邢啟賢的哥哥,殺他的是我手下的員工,趁著這股勁兒,邢啟賢不說把陶秉父女倆徹底踢出基金會吧,肯定要重新分盤子切蛋糕,你看過香港黑幫片吧,兩個幫派打起來了,總有叫停的那一天,怎麼叫停?那得拎個最喪的小弟出來背鍋,保不齊我就是那個犧牲品,這種情況下,我哪兒還敢讓人拿住一點兒把柄啊!我剛才沖你發脾氣,是我不對,可你帶呼延雲去查案子,總應該給我打一聲招呼吧。我說你兩句,你不愛聽了,拍屁股走了,可你也得知道,這公司的員工都是這關係那關係來的,只有你是我的關係進來的,你要一走,我今後要是有苦水可跟誰倒啊?」

說到這裡,鄭貴的喉結使勁吞咽了幾下。

李志勇望著鄭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最後低聲道:「鄭哥,難道您就真的甘心一輩子綁在基金會這棵樹上?咱們不靠他們,重打鼓另開張,跟別的公關公司似的,扎紮實實埋頭苦幹,我就不信沒客戶、沒生意……」

鄭貴摸了摸頭頂開始稀疏的頭髮,苦笑道:「不行啦,老嘍,最麻煩的是,跟基金會這種單位合作時間長了,毀人啊!人家是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咱們是躲在籠子後面幫金絲雀假唱的,人家光張嘴不出聲,餓了渴了有人喂,咱們唱完了也能在籠子邊撿點兒剩米啥的啄啄,時間一長,看起來咱們在籠子外面,其實跟籠子裡面的一樣,早就飛不動了。」

李志勇嘆了口氣。

「你就別嘆氣啦,我這兒還有個發愁的事兒呢。」鄭貴說。

「什麼事兒?」

「邢啟賢說最近頻繁有記者採訪他,他一律拒絕,那幫記者就想方設法找基金會的普通員工了解情況,問題是甭管什麼員工,只要在基金會裡面的,統統沒有應對記者的經驗,保不齊哪句話就被人套出來,惹出大麻煩。邢啟賢讓我跟媒體打招呼,不許採訪,紙媒我能疏通疏通,新媒體我可是一點兒招都沒有,他就讓我找個以前做批評報道、現在已經離職的記者,去荷風大酒店給員工們講講怎麼應對記者和採訪,他和基金會的高層和中層也要參加學習……我哪兒給他找這記者去啊!」

李志勇眼睛一亮。

「怎麼著,你這是想起了什麼?」

李志勇有些猶豫,他怕又給鄭貴惹麻煩。

「哎呀我這兒急得火上房,你就忍心端盆水在下面看熱鬧?」

這可是你逼著我說的,李志勇心想,然後說:「我記得幾年前有個記者因為校園貸的事件,要採訪基金會,被你給攔住了,她後來還是寫了篇稿子,但發出來之後,火藥味兒沒其他媒體那麼濃……」

鄭貴想了想:「是有這麼個記者,女的,叫郭……郭小芬,做批評報道挺有名的,怎麼,她不在媒體幹了?」

李志勇點了點頭:「我也是聽朋友說的,她好像離開媒體了。」

鄭貴高興得一拍大腿:「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就找她了!」

5

郭小芬走下計程車的時候,已經在荷風大酒店門口恭候多時的鄭貴和老廖,趕緊迎了上去。

在接到鄭貴的電話,邀請她來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做一場「危機公關中的媒體應對」的講座時,她立刻意識到,他們一直在發愁如何打入基金會的高層了解情況,而今,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了!她壓抑住內心的激動,裝模作樣地推辭了半天,才勉強同意,約定的講座時間是第二天下午四點——這個時間是她決定的,因為一般來說,講座以一個半小時到兩小時為限,講座結束時倘若恰好是飯點兒,主辦方就極有可能請客吃飯,要知道酒席上的消息往往比專訪還有價值,更具備可信度。

為了這場戲演得逼真,她專門抽出整整一個晚上做了PPT,第二天上午又和呼延雲、馬笑中和李志勇商量了一下細節,臨出門的時候,馬笑中突然不放心起來:「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總感覺你這像深入虎穴似的。」

「瞧你說的,我這又不是去暗訪,是光明正大地應邀前往。」郭小芬說,「再說了,帶你去成什麼樣子,還不被人一眼就看出蹊蹺?」

李志勇點點頭:「老馬,你就別跟著裹亂了……不過,小郭你也要注意,不要主動問什麼,基金會那幾個高層——尤其邢啟賢,特別奸詐狡猾。別讓他們對你起疑心,不然他們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

郭小芬一笑,她想李志勇八成是在嚇唬自己,一個慈善基金會,還能幹出什麼下三爛的事兒來。沒想到跟著鄭貴和老廖剛剛穿過白色的月洞門,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激烈的叱罵聲,鄭貴和老廖相視一眼,都露出驚詫的神情,倆人趕緊往長廊那頭沖,連累得郭小芬的腳步也加快了幾分。

只見E座小白樓的門口,一個面龐瘦削的中年男子一邊喊叫著什麼,一邊拚命往樓裡面闖,幾個保安撕擄著他的衣服,把他使勁往外拽。正在這時,有個方墩墩的漢子從E座里跑了出來,上去就給了中年男子狠狠一記耳光,打得他嘴裡猛地噴出一口血來,還有兩顆牙齒混著血沫子撲落在了地上!

這一記耳光,似乎徹底打掉了中年男子的鬥志,他頹廢地垂下了腦袋。

「姓岳的,你他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當是你們鎮的鎮政府呢,遇到啥事兒了,哭一哭、鬧一鬧,就有人給你端屎倒尿!這兒隨便一臨街小賣部都能頂半拉衙門,輪得到你撒野?」方墩墩的漢子罵道。

「邢啟聖、崔文濤,當初,你們用推土機把我們的福利院剷平了,我跪在地上求你們,你們不理不應的,我最後跟你們說什麼來著,孩子,你們可以帶走,但要真的待他們好,我知道我說也是白搭,你們拿他們當搖錢樹,不會真的待他們好,但我想,你們那麼大的能耐,那麼大的勢力,至少不會讓孩子們凍著、餓著吧……」中年男子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可是結果呢,我的孩子們呢,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最小的那個才五歲,就這麼沒了,就這麼沒了……」

方墩墩的漢子齜開一口大黃牙冷笑道:「這都是命,小孩有小孩的命,大人有大人的命,所以說人活著得認命——」

他正要接著往下說,老廖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去,對那漢子使了個眼色,那漢子愣了一下,才看到郭小芬,對著幾個保安說:「把這人給我拉走,跟酒店門口打個招呼,別什麼烏七八糟的人都往裡面放!」然後上前握住郭小芬的手說:「郭記者你好,我是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主任翟慶,咱們這就上樓吧。」

郭小芬點了點頭,跟著他往樓里走,就聽見那個被保安拖走的中年男子還在罵著:「你們這群渾蛋,你們不得好死!」

上到三樓,走進會議室,裡面圍著橢圓形的紅木長桌坐著二十多個人,大部分是女性,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眉宇間都有一股慵懶的氣質。她們有的在發微信,有的在玩手游,還有的在跟旁邊的人輕聲調笑,郭小芬的入場既沒有改變她們的行為,也沒有叨擾她們的興緻。

文質彬彬的邢啟賢、獐頭鼠目的崔文濤和病病歪歪的老竇走了上來,和郭小芬握手問好,崔文濤握手時還色眯眯地用小拇指在她的掌心裡划了一下。翟慶低聲對邢啟賢說:「已經打發走了。」邢啟賢毫無表情,只請郭小芬落座。

邢啟賢清了清嗓子,做了個簡短的開場白,大意就是掃鼠嶺案件發生後,每天都有不少記者想要採訪他和其他基金會領導,一概被拒之門外,但是據了解,仍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妄圖接觸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甚至潛入辦事處裡面(說到這兒他用眼角睄了一下鄭貴和老廖)搞暗訪。「今天把郭記者請來,就是希望她能給我們普及一下怎樣應對媒體的知識,現在我們鼓掌歡迎郭記者給我們講話。」

會議室里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郭小芬從手提包里拿出U盤,插進桌面上的電腦,隨即將已經做好的PPT文件打開,抬起頭時突然有些發矇:桌子上沒有投影儀,對面的牆上也沒有投影用的幕布。

鄭貴看出不對勁:「郭記者,怎麼了?」

「昨天電話里,我不是告訴你,我會做一個PPT嗎?」

鄭貴趕緊轉過頭,問一個腰比肩膀還寬的胖女人:「小何,我給你發的微信你沒有收到嗎?怎麼沒準備投影儀啊?」

胖女人皺皺眉頭:「收到了啊,這不是準備電腦了嗎?」

「不是的,PPT就是用來演示文稿的,你們沒有準備投影儀和幕布,讓人家郭記者咋講啊?」

「我哪兒知道這些啊……」胖女人不滿地嘟囔著,「你又沒有提前給我說清楚。」

老廖急忙打圓場,對郭小芬說:「郭記者,不好意思哈,小何是我們辦公室的,不是很懂你說的那個什麼T,我們開會也很少用到投影儀和幕布,現找和現裝可能都有點兒來不及,你看能不能就這麼白嘴講?」

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居然不知道演示PPT需要投影儀和幕布?!郭小芬半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攏,她把視線茫然地在會議室里盤桓了半圈,發現所有參會者都沒有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甚至有人在望著她掩口偷笑,彷彿是看到第一次進城的農民因為不知道坐公交車從前門上車,而面對緊閉的後門不知所措似的。

沒辦法,她只好用滑鼠點擊著PPT,講了起來。

她首先強調了在信息時代,危機的信息傳播比危機本身發展要快得多,然後從突發事件的意外性、聚焦性、破壞性和緊迫性,引申出了危機管理中的兩個重要法則:「一個是『先發優勢』,一個是『黃金時段』。『先發優勢』意味著,最先定義危機的人將在危機中獲勝。『黃金時段』法則來自急救醫學,當一個人心臟病突發時,如果在二十分鐘內將他送上急救車,四十分鐘內送入醫院,他的獲救概率很高,超過這個時間,倖存機會就變得很低。」也正因此,她強調,「很多管理者在危機前期保持沉默,面對媒體來訪,採取不解釋、不溝通、不理睬的『三不主義』,導致喪失了先發優勢,將之拱手讓人,令競爭對手、社交媒體、批評者獲得了先發優勢。」講到這裡她看了一眼邢啟賢,但是,邢啟賢依舊正襟危坐,臉上依舊毫無表情,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番話是針對他將記者一概拒之門外而講的。

更加令她沒有想到的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會議室里突然傳出了非常輕切的「咔吧」一聲。

起初,郭小芬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但是很快,又是兩下「咔吧」聲接連響起,直到這時,她的餘光才發現,原來是坐在長桌右側方的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在嗑瓜子!而坐在紅裙子身邊的翟慶,竟從那女人撮起的指尖上飛快地銜了一枚瓜子仁咽下肚去。

郭小芬生氣了,她當記者這些年,經常去其他媒體進行業務交流,也給一些學校、企業講過課,可是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對待——簡直連失禮都算不上,就是一種充滿了侮辱意味的無視……自己彷彿是清末到王府唱堂會的戲子,你在台上賣力地演出,台下的公子王孫們該聊天聊天、該喝茶喝茶、該吃點心吃點心,只把你當成一掛裝飾、一種點綴、一個可有可無的道具。

一時間她忘記了自己今天來此的目的,她要給這些傢伙一點兒顏色看看!

「當然,比拒絕媒體採訪更加愚蠢的,是公開和媒體、公眾進行對抗。」她陡然提高了聲調,「我舉個例子,剛才我來講課,走到樓下時,發現翟主任在出手教訓一位中年男子,一耳光打得他吐了血,牙齒都掉了兩顆。我不知道這位中年男子的身份與職業,我只是假設他是一位前來採訪的媒體記者,那麼翟主任的應對方式肯定是最差勁的一種。」

果不其然,會議室里的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把目光對準了她,翟慶有點兒發獃,像後腦勺挨了一悶棍似的,他旁邊那紅裙子捏著一粒瓜子,不敢嗑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說的就是危機具備某種『漣漪反應』。一塊石頭砸在水面上,不是濺起幾個水花就完事的,一定會像漣漪那樣一圈一圈逐步擴大。這是因為危機的出現也許偶然,但絕不孤立,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也正因此,危機一旦發生,其影響不會止步於危機本身,而是會促使其他更多危機的生成。這種情況下,公眾的目光會緊緊地盯著危機的源頭,『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是人類好奇心的必然。此時此刻,『息事寧人』都來不及呢,絕不可以做出任何讓事態擴大或惡化的行為。」郭小芬望著翟慶,用一種教訓的口吻說,「近年來,我們經常看到一些類似的事件發生,記者去採訪某些企業事業單位,然後遭到辱罵甚至毆打,全過程被拍攝下來傳到網上,引起更加嚴重的輿論風波,最終的結果幾乎百分之百是以肇事一方道歉、賠償,相關責任人被法辦而告終。」

翟慶咧開嘴笑了,黃板牙中間的舌頭火苗子一樣跳躍著:「郭記者,你不知道,那個人不是記者,而且我們也不怕——」

「閉嘴——你這個蠢貨!」

邢啟賢突然大吼了一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翟慶氣得臉孔都扭曲了,可是他不敢頂撞邢啟賢,磨了幾下牙齒,把頭低了下去。

「郭記者,不好意思,麻煩你繼續講下去吧。」邢啟賢扶了扶金絲眼鏡,恢復了儒雅的姿態和口吻,「能不能請你講一講,假如對記者的採訪不方便拒絕時,應該怎樣接受採訪才是正確的呢?」

郭小芬才知道這個看似石塑一樣坐在那裡的人,其實自己講的每一句話都聽進去了——看來李志勇提醒要小心此人,還真不是嚇唬自己。

「接受記者採訪之前,要問自己四個方面的問題。」郭小芬提了提精神,慢慢地講,「首先,我知道什麼、知道多少,避免在掌握內部信息比媒體還要少的前提下接受採訪;其次,出現的問題是個別的還是全局的,如果是個別的,可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如果是全局的,應該儘快申報上級領導;再次,是否做好與媒體進行良性溝通的準備,如果做好了就接受採訪,否則寧可拖一拖,也不能做出什麼當眾失態的事兒來;最後,對來訪媒體是否有足夠的了解,媒體性質不同,採訪的方式和角度可能完全不同,受眾的態度也會不一樣,你給紙媒一篇新聞稿是尊重,你當著電視記者念新聞稿,肯定會觸怒觀眾。」

邢啟賢連連點頭:「說得對,說得對!」

「好,下面我們來做一個小測試。」郭小芬說,「我看見大家的面前都有筆記本電腦,那麼請大家打開電腦,我提一個問題:『當發現記者在採訪之後寫出的報道中,存在與事實不符的情況時,應該怎麼辦』?大家寫一下各自的答案,自由發揮即可,然後可以用微信或QQ傳給我。」說著她把自己的微信號和QQ號都告訴了與會者,然後登錄了微信網頁平台和QQ——

突然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怎麼會議室里這樣安靜?

完全沒有正常情況下在鍵盤上敲字的噼啪聲……

她抬起頭,驚訝地發現所有人都在獃獃地看著自己。

這是怎麼了?

就在這時,那個胖胖的何姓辦公室職員說話了,她嘟著個嘴,腔調很是不滿:「郭記者,這又沒紙沒筆的,你讓我們把答案寫在哪兒啊?」

「用Word就行啊,寫好了傳給我——」

「Word?」何姓辦公室職員皺緊了眉頭,「什麼是Word?」

不僅是她,整整一屋子的人,都用困惑的眼神望著她,彷彿在異口同聲地問她——

「Word?什麼是Word?」

一時間,郭小芬以為自己穿越回了大清,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一群留著辮子的人說清楚什麼是Word……這是在哪兒?這是什麼年代?這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哭還是該笑,最後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

6

正如郭小芬所料,培訓結束後,邢啟賢執意要留郭小芬「吃頓便飯」,郭小芬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假裝推辭了兩下就同意了。令她沒想到的是餐廳就在三層,位於樓道的另一端。剛一進去只是個看起來普通的職工食堂:用於後廚出餐的玻璃隔斷,藍色塑料連體桌椅等,但是推開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原木色小門,裡面別有洞天。厚厚的絳紅色波斯花紋地毯,踏在上面渾身酥軟,桃花芯木復古描金的歐式餐桌上已經擺了一圈冷盤:燒鵝素方、花菇板栗、蜜汁海鰻、酒釀鮮螺什麼的,對門牆上的掛毯繪著一汪碧水和幾條碩大無朋的錦鯉,下面的長几上擺著幾個造型各異的紫銅檀香爐,裊裊的輕煙從裡面升起,一嗅飄然,一個穿著粉色旗袍的漂亮女服務員端著紅酒侍立在牆角,彷彿也是這個房間的裝飾品,全銅玉石的蓮花吊燈放射出和暖而溫潤的光澤,將整間屋子照耀得如夢如幻,每個人的臉孔也都像用美圖秀秀修過一般,淡化了稜角與褶皺,卻有幾分和光同塵的意境。

「郭記者,請上座!」邢啟賢招呼郭小芬落座。

郭小芬坐下,望著服務員接連端上來的蟹粉燴魚翅、香煎龍蝦、豉汁石斑、鮑汁燜鵝肝,不禁目瞪口呆。邢啟賢微笑道:「現在查得太嚴,咱們就不去外面的館子了,自己家裡吃頓便飯,請恕招待不周啊!」

崔文濤、翟慶、老竇、老廖、姓何的胖女人、鄭貴等也都圍繞著餐桌坐下。不久又來了三個人,一個是邢啟聖的兒子邢運達,瘦瘦的臉孔特別蒼白,從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喝酒;一個是愛心醫院的院長,姓李,身材很勻實的一個中年男人;還有一個是童佑護育院副院長崔玉翠,這位半老徐娘似乎是特地穿了一身緊緻的衣服,把胸和屁股綳得特別大,引得餐桌上其他幾個男人對她投出淫邪的目光,而交杯換盞間很多話也就葷的素的一起上。只有邢啟賢一直陪著郭小芬,給她夾菜、親自倒酒,並不時地打聽媒體的「規矩」。

「我覺得,基金會在媒體應對方面,整體上還是太落後了,遇到問題總是採取鴕鳥政策,只會讓問題越來越大。」郭小芬說。

翟慶喝了點兒酒,膽子又壯起來了,搖著酒杯,撇哧大嘴說:「郭記者,剛才培訓我說了幾句話,不大中聽,被邢副會長打斷了,教訓了我兩句,這個理所應當,他是領導嘛,教訓我是應該的。但是培訓完了,屁簾一扔說句敞亮話,我們真的不怕什麼輿論,從古到今,有錢、有權、有勢,才是真格兒的,輿論那玩意兒是個啥?他們能咋樣?他們不能咋樣!」

「翟慶,你要是再管不住你那臭嘴,你就給我滾出去!」邢啟賢勃然變色。

「你看看你看看,邢副會長,當著外人你多少給我點兒面子嘛……」

「你要什麼面子?你自己都不要面子,我憑什麼給你面子?」

「憑什麼?憑我翟慶跟著陶會長鞍前馬後跑了很多年,功勞苦勞的我都有!」翟慶一邊說一邊撕開了襯衫扣子,露出了胸口的一綹黑毛。

就在包間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的時候,那扇原木色的小門被人推開了,走進來一個禿頂的老頭兒,其實他的年紀也許並沒有很大,保養良好的臉上精光水滑,只是背有些駝,眼珠子總在看著地,總給人一種患了老年痴呆找不到家的感覺。

邢啟賢叫了一聲「陶老來了」,然後帶頭站起身,包間里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

郭小芬知道,這個老頭兒應該就是愛心慈善基金會的名譽會長陶秉。

「吃飯也不叫我。」陶秉不滿地嘟囔了一句,然後往裡面走,在邢啟賢的那個座位旁邊站定。邢啟賢只好往旁邊錯,這下子所有人都要換一下位置,最終桌椅丁鈴哐啷一陣,又加椅子加餐具,好半天才又重新落座。

邢啟賢給陶秉介紹郭小芬的時候,陶秉一邊點著頭,一邊開始用筷子夾菜吃,他的手抖得厲害,但是讓郭小芬吃驚的是,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吃飯的效率。他幾乎是筷子當成拋石機,筷子頭接觸到食物的同一秒伸出舌頭,一拋,一卷,精準進嘴,迅速、果斷,絕無漏網,而喝海參粥的時候,他幾乎是把半張臉埋進碗里,噗嚕噗嚕地幾口就把黑的黃的一起吞進了肚子,抬起頭時,下巴的胡碴兒上還掛了幾粒小米……自從童年時在龍岩家鄉看到一隻拱竹筍的野豬後,郭小芬至少有二十年沒有看到過如此野蠻而貪婪的吃相了。

「慢點兒吃,別噎著。」邢啟賢笑著勸道。

「慢?再慢就不知道進了誰的肚子了。」陶秉用紙巾擦了擦嘴巴,他看了看郭小芬說,「你是記者?」

「以前是,現在已經離職了。」郭小芬說。

「離職了好,離職了好……」陶秉慢慢地舉起裝著葡萄酒的玻璃杯說,「歸根結底,是不利於團結的。」

邢啟賢扶了扶眼鏡,微笑道:「陶老,為了基金會的團結起見,您看,是不是讓灼夭儘快回來的好?」

「我也巴不得她早點兒回來。」陶秉喝了一大口葡萄酒:「也不跟我打個招呼,就突然跑到巴黎去,我現在也找不到她啊!」

「想找,總還是能找到的。」邢啟賢說。

「急急忙忙讓她回來做什麼?」陶秉眯起眼睛望著他,「盼著她早點兒騰地兒?」

此言一出,郭小芬發現這老頭子的兩道目光異常尖銳和陰冷,彷彿突然亮出了兩把刀子。

然而邢啟賢卻毫無懼色:「陶老,我這也是為了基金會啊,這陣子風風雨雨,外面人看著咱們是磐石一塊,但是您老問問這幫兄弟姐妹,哪一個不是壓力山大?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灼夭也應該儘快回來,案子跟她有關係,她早晚得跟警察解釋清楚;案子跟她沒關係,她是基金會的領導,她總要替兄弟姐妹們扛起事來——」

「扛事,扛事,你們掰著指頭算算,這些年我幫你們扛了多少事?!」陶秉腮幫子顫抖著,「就說你哥哥,當年在省里要不是我替他擺平,他現在還在大牢里關著呢吧!」

「人都死了,陳年舊事還提它做什麼!」邢啟賢閃躲著目光。

「你當然是不希望提了,可我偏要提,不說別的,就這次惹出這麼大的禍,你一天到晚跟人說是小鄭對手下員工監管不力,可是你哥哥到底為什麼落得那麼個下場,你心裡沒點兒數?」陶秉用手一指崔玉翠,「你問問她,她最清楚!」

崔玉翠筷子上夾著的一塊肉,撲哧掉進了盤子里,她的嘴巴半張著,保持著將吃而未吃的姿態,閃爍的目光顯得十分慌亂。

郭小芬本來以為陶秉這一番話擺明了是在攻擊邢啟聖,那麼邢運達在旁邊聽著,肯定會發作,保不齊鬧將起來把桌子都掀了,可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邢運達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整張臉不停地扭曲和抽搐著。

「陶老,您再喝一點兒。」老廖站起身,從服務員手裡拿過紅酒,走到陶秉面前,一邊往他的玻璃杯里斟酒,一邊看似無意地瞄了一眼郭小芬。陶秉頓時醒悟,一時激動居然忘了這包間里還有個「外人」,趕緊清了清嗓子,換了副溫和的口吻問邢啟賢,「啟賢,畢竟眼下死者為大,啟聖的喪事什麼時候辦啊?」

邢啟賢回答說:「我今天去過一趟公安局,他們說刑事案件屍檢報告出來後,家屬如果沒有異議就可以火化了,我跟文濤、老翟他們商量過了,先把那仨孩子的屍體火化了,至於我哥的遺體什麼時候火化,看看情況再說。」

陶秉自然知道,所謂的「看看情況」是指邢啟賢要拿他哥哥的死屍為要挾,跟基金會討價還價,如果不答應他的條件,那麼寧可讓屍體擺在那裡放臭,直到把自己這個名譽會長徹底搞臭為止。他不由得一陣心慌,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然後長嘆一聲:「唉,能火化就早點兒火化了吧,然後挑一塊好一些的墓地,基金會出錢,讓啟聖早一天入土為安。他活著的時候,每次回省里看我都要喝多,這幾年,他只要喝醉了就是那句話:『除了婚禮和葬禮,已經很少有什麼能把咱們這些人聚攏到一塊兒啦!』這一回,咱們好不容易聚攏到一塊兒了,就都去送送他吧!」

這番話讓包間里一片寂靜。片刻之後,傳來低低的嘆息,還有抽泣聲,是崔玉翠,在用中指輕輕擦拭著內眼角。

只有邢啟賢,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陶秉裝成沒有看見,偏過頭問愛心醫院的李院長:「老李,這次的事情對你們醫院接下來的外宣工作有沒有影響?」

「肯定還是有的,不過倒也沒什麼太大關係,出事之後,邢副會長已經在第一時間指示我們,撇清與童佑護育院的關係,我們照做了,有幾個孩子從省里坐火車過來了,明天就到……只可惜像小武那樣能說會道的,恐怕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到了。」

「沒關係,孩子嘛,可塑性很強,很快又會培養出新的小武來。」陶秉點了點頭,對崔玉翠說:「這段時間你辛苦了,現在護育院處於被查封狀態,出了這麼大的事,即便是風聲過去了,也不方便恢復,回頭你找老翟領一筆錢,把員工們安置一下,然後你就來這邊辦公吧!」

崔玉翠喜上眉梢,連連稱謝,坐在她身邊的翟慶忍不住在底下擰了一下她的大腿,被她「啪」地狠狠打了一下手背。

這時,鄭貴戰戰兢兢地說:「陶老,您看,我們名怡公司這邊……」

陶秉看了看他,慢慢地說:「小鄭,這個事情不管怎麼說,都是你沒有管好你的手下造成的,咱們基金會成立這麼多年,為什麼一直都順風順水,就是因為有什麼矛盾,從來都是在內部消化處理,不能讓外人看笑話。可是掃鼠嶺這一把火,等於是自己人燒自己人給天下看,奇恥大辱啊!從我個人的角度講,我肯定希望你和名怡公司繼續在基金會的領導下正常工作,當然有些特殊情況,我們也要做好思想準備。」

這番話雲山霧罩的,鄭貴好像聽懂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明白,嚅囁道:「陶老,您說得對,您說得對,可是我真的沒想到周立平是那麼一個人啊……」

「你想不到,你就要承擔想不到的責任!」崔文濤突然齜著齙牙罵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掃鼠嶺這一把火,把基金會的天都燒塌了一半!你自己養的狗,純種還是串兒你自己心裡沒點兒逼數嗎?!」

「崔文濤我操你媽!」邢運達突然橫眉立目,發出一聲怒吼,「你丫罵誰是串兒呢!」

崔文濤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挨罵,邢運達是邢啟賢的親侄兒,這層關係讓他不敢得罪,但是自己好歹也是有職位的公家人,隨隨隨便便讓一個毛頭小子操了娘又不回嘴,傳出去在官場怎麼混,所以硬挺著回了一句:「我罵周立平——」

話音未落,邢運達一酒杯砸了過來!

崔文濤往旁邊一閃,也該著邢運達喝多了,瞄得不準,這杯酒正灑在了坐在崔文濤身邊的郭小芬身上!

包間里一片驚呼,邢啟賢和崔文濤忙著給郭小芬遞紙巾,翟慶更是跳過來要給郭小芬擦拭,郭小芬一邊說著「沒關係」一邊跑出包間,來到樓道里。

其他的員工早已經下班了,空無一人的樓道,靜謐得讓人心上發毛,聲控燈隨著她的腳步聲依次亮起,反而將通途襯托得更加晦暗。

郭小芬找到洗手間,進去關了門,對著鏡子用紙巾擦拭著衣服上的酒漬,擦了半天也沒有擦乾淨,好像洇著一片血似的……她想多虧是晚上,不會有什麼人注意到,等會兒回家換身衣服就好了。

轉過身,拉開洗手間的門,只往外走了一步,就看到靠牆站著一個人。

嚇得她「啊」地叫了一聲!

一嗓子,樓道燈全亮!

是邢運達,他揣著個兜,慘白的臉上,一雙眼睛紅紅的:「對不起啊,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對不起的。」

「沒關係的。」郭小芬突然有點兒可憐他,「你怎麼搞的,周立平是你的殺父仇人啊,你還護著他?」

「我喝多了……」邢運達渾身上下散發出濃重的酒氣,神情痛苦而頹唐,「我到現在也不敢相信,周哥會殺我爸,周哥那人仗義、磊落,我活了這麼多年,就佩服他一個人……我爸是壞蛋,沒錯兒,他乾的那些事兒,早晚會遭報應,可是為啥是周哥呢,為啥是周哥呢……」

7

從荷風大酒店出來,也許是葡萄酒的後勁兒上來了,郭小芬覺得頭有些沉,儘管如此,她也堅定地拒絕了翟慶和崔文濤主動提出開車相送的殷勤,說男朋友很快會來接自己,望著那兩個色眯眯的男人有些沮喪的神情,她越發覺得自己做得正確。

沿著荷風大酒店門口的大街一直往北走,為了防止被人跟蹤,她有意拐了幾拐,拐到一條小路上去。小路的路燈不甚明亮,秋風一緊,投射在開裂的地面上的每一道光芒都顫顫巍巍的,兩旁種的道邊樹早已落盡了葉子,在夜色中像一個個瘦骨伶仃的站街女。臨街的各種服裝店、美食屋、按摩店什麼的都黑著燈,掛著鎖的門上貼著支離破碎的布告,上面依稀能看出「停業」「致歉」之類的字樣,也許正因為如此,有家還亮著燈的麵條鋪就顯得特別打眼。

郭小芬走過麵條鋪之後,又轉身折返回來。

因為她看到裡面坐著一個人。

她登上台階,拉開玻璃推拉門,走了進去。果不其然,坐在長條桌後面正在慢慢地吃著一碗西紅柿打滷麵的,正是那個在E座門口被翟慶毆打的中年男子,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他原本瘦削的臉孔顯得更加瘦長而病弱,嘴角凝結的血塊尤其分明。也許是傷口依然非常疼痛,而那碗冒著熱氣的麵條又有點兒燙的緣故,他一邊吃著麵條一邊向受傷的一側噝噝噝地咧嘴皺眉。

郭小芬在他對面坐下的一刻,他有些驚訝,目光閃過一絲警覺。

「岳先生是吧?您好。」郭小芬還記得他姓什麼,「今天在荷風大酒店,我見過您一面。」

姓岳的把身上那件單薄的舊夾克緊了緊,獃獃地望著她。

「您不用多心,我不是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我只是因為掃鼠嶺案件前去採訪他們的一位記者。」郭小芬說。

姓岳的將信將疑。

「我聽到您對他們的指責,也看到翟慶打您了,我很好奇,這到底是為什麼?」

「你身上有點兒酒氣,看來他們請你吃飯了吧!」姓岳的觀察很仔細,「當然,他們對記者一向很慷慨的,(他看了看郭小芬沒有拎什麼提袋)直接給的卡?」

郭小芬愣住了。

「那麼,他們讓你寫什麼?寫那個殺人兇手只是名怡公司的臨時工?寫他們去年年底就跟名怡公司解除了合作?寫童佑護育院屬於私人承辦,所以掃鼠嶺案件跟愛心慈善基金會一點兒關係都沒有?然後再開列出愛心慈善基金會近年來所做的種種善舉和獲得的大小獎狀,號召大家繼續給他們捐款?」

「我想您誤會了——」

「不用解釋。」姓岳的冷冷一笑,「咱們是兩條道兒上的人,你吃你的大餐,我吃我的麵條,不送!」

郭小芬慢慢地站起身:「看來邢副會長他們說得沒錯,『同行是冤家』這句話,到哪兒都適用。」

姓岳的猛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邢副會長說,你不過是自己辦慈善組織搞不到錢,就妒忌愛心慈善基金會,聽說人家出事了,專門跑到這裡來,打著給媒體爆料的旗號敲詐勒索,看來是真的。」

姓岳的氣得嘴唇顫抖:「你……你別血口噴人,我們自己的慈善組織幾年前就被他們整垮了!我搞的哪門子錢?!」

郭小芬一邊拉開玻璃推拉門往外下台階,一邊說:「你剛剛說的,咱們是兩條道兒上的人,沒什麼好談的了。」

姓岳的跳起來,繞過桌子跑上前,想拉她的胳膊,猶豫了一下拉住了她的挎包帶子:「你回來,你回來……咱們把話說說清楚。」

直到郭小芬坐回到他的對面,姓岳的才放下心來。郭小芬坦誠地向他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今天下午去荷風大酒店所為何事,姓岳的神情顯得平和了許多,也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作為資深記者,郭小芬接觸過形形色色的採訪對象,很多受訪者一開始都表現得非常不配合,這種情況下,刻意討好對方,反而會讓對方看不起,最好的方式是先激怒之,形成某種敵對的狀態,然後再設法緩和……人的心理很奇怪,曾經的對手一旦化敵為友,反而容易惺惺相惜,產生好感和親近感——這一招用在姓岳的身上,果然好使。

「我叫岳紹,原來在A省的一所民辦小學做校長。A省偏僻落後,僅有的幾個產業都是污染大戶,導致這些年各種患畸形、先天病、罕見病的孩子出生率特別高,到鄉間走一遭,家家戶戶門口都蹲著幾個俗稱『白蠟桿』的孩子——因為這種患兒往往神情獃滯像白痴一樣,面色蠟黃,營養缺乏瘦成了麻稈。在山間、野地、河流,經常能看到他們的屍體,一問爹媽,都說是自己跑出家門,失足摔死或溺死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有這些爹媽自己知道……幾年前,我們幾個民辦小學的校長到市裡開會時,一合計,那些患兒有病是有病,但很多智力發育並沒有問題,病也沒到治不了的地步,如果放著不管,就是等死。於是我們給市裡寫材料、打報告,申請救助,可根本沒人搭理我們,我們一看這樣下去不行,乾脆聯合起來,自己組織了一個名叫香樟樹的慈善組織,在每個鎮里承包一處廢棄的院子,重新搭上圍牆、蓋起房子當護育院,讓那些患兒的爹媽把孩子送來,交上一點錢,我們再到處找有良心的企業和個人募捐,僱人照護他們和給他們治病。董心蘭和小武都是這麼來的,雖說從開辦那天起,香樟樹就一直缺吃少穿、缺醫少葯,但是孩子們很聽話、很懂事,其他民間慈善組織也都願意伸手拉我們一把,所以我們有幹勁,孩子眼裡也看得到希望,日子過得挺快樂。特別是小武,有一次趕上北京兒童醫院的先心病專家來省人民醫院會診,我們聽說了消息,雇了輛車把他送過去,那專家免費給他做手術,居然把病給他治好了。小武特別高興,從此對香樟樹死心塌地的,趕都趕不走,我們就乾脆讓他留下來幫忙照顧其他小朋友……」

岳紹望著外面的夜色出了一會兒神,彷彿是在懷念曾經的美好時光,然後嘆了一口氣:「後來,愛心慈善基金會辦起來了,說是跟我們一樣的民辦,但他們有後台、有背景……接著突然之間,我們接到通知,說是為了加強管理,所有的民辦慈善組織都要納入愛心慈善基金會,成為其下屬機構,接受其領導,我們非常生氣,跑到市裡反映情況,就問我們也是民辦,他們也是民辦,憑啥他們領導我們?」

「結果呢?」郭小芬問。

「結果?結果就是包括我在內的好幾位老師被罷免了。免了就免了吧,攏共就那幾百塊錢薪水,有它沒它還不一個樣……可萬萬沒想到,很快,拆遷隊開著推土機來了,把我們辛辛苦苦、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護育院給拆了,就一眨眼的工夫啊,那些我們和孩子們一起種下的花草樹木,嘁里咔嚓全鏟沒了。看著那一堆堆碎磚亂瓦,還有埋在土裡的小黑板、手風琴、孩子們的畫兒,自製的輪椅和拐杖,我們哭,孩子們也抱在一起哭,可是哭又有什麼用啊!」

說到這裡,岳紹有些哽咽,郭小芬跟麵條鋪老闆要來一壺白水,給岳紹面前的玻璃杯慢慢斟上。

岳紹喝了幾口,心情平復了一點,繼續講道:「我們正在發愁怎麼安置孩子們呢,誰知愛心慈善基金會早就幫我們『考慮』好了,就由那個崔文濤和剛死了的邢啟聖帶隊,到各個護育院『挑人』帶到福利院去——」

郭小芬有些吃驚:「挑什麼人?」

「當然是挑他們『用得上』的人,比如長得漂亮的小女孩,像董心蘭,還有那些有可能隨著長大而病況自愈或改善的,這可以作為他們將來向社會誇耀自己功績時的『人證』。像小武這樣的,他們尤其重視,因為只要把病歷什麼的改一改,就成了他是在愛心醫院治好的先心病,每年都可以拿出來現身說法,對外展覽,以騙取更多的社會募捐。」

「原來是這樣!」郭小芬恍然大悟,「我說為什麼愛心醫院每年都會把他們從A省帶到這裡呢……那麼,剩下的孩子呢?」

「剩下的孩子他們就不管了,反正是我們的護育院不許辦,他們的福利院也不收,而患兒的家長也多半不肯再把孩子領回家,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沒有著落的孩子失蹤或死去……」岳紹的神情一片黯然,「後來,我們也嘗試過私下組織幾個人,按照護育院的模式收養孩子,但是只要他們得到風聲,就帶著一群地痞流氓來打砸,把看上眼的孩子搶走,小李穎就是這麼被他們掠走的——」

郭小芬皺起眉頭:「岳老師,我不大懂,不過是一群患病的孩子,愛心慈善基金會何苦要來爭搶,把其他的民辦護育院搞垮了,到底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說來說去,這裡面還是個利益問題。」

「利益?」郭小芬越發不明白了,「既然是公益慈善組織,能有什麼利益問題?」

「在外人看來,公益慈善組織是個沒有什麼『油水』的地方,其實大錯特錯。」岳紹用手指戳著長條桌的桌面,低聲說,「從國家的層面講,每年對公益慈善組織會有財政撥款,會對款項的流向進行嚴格的審計,但是國家需要救助的人很多,僅從孤兒和被遺棄的兒童來看,就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國家撥款再多也只是杯水車薪。這種情況下,國家是支持公益慈善組織向社會募捐的,對於募捐數額比較大的企業和個人,也給予相關的減稅政策——應該說我國絕大部分公益慈善組織都是奉公守法,扶危濟困,全心全意投入公益慈善事業的,但也有極個別愛心慈善基金會這樣的,想方設法鑽國家政策的空子大撈特撈一筆。」

「怎麼個撈法?」

「這麼說吧,那些渴望獲得減稅政策的企業和富豪們,如果有很多公益慈善組織可以選擇,那麼他們當然是對比哪家在社會上的口碑好、救助的孩子多,就捐款給哪家——那麼,假如一個省只有一家公益慈善組織呢?」

郭小芬恍然大悟!

岳紹繼續說:「這樣一來,本來捐款企業是甲方,一下子變成了乙方,因為對於公益慈善組織而言,你愛捐不捐,你要不捐有的是人捐,你要想獲得減稅政策,非捐給我不可——而且不給我個人好處,我就有拒收的權利!於是募捐的款項中存在著大量的返點和抽成——」

「這些返點和抽成的比例是多少?」

「照愛心慈善基金會定的『規矩』,一般是3到5——」

「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郭小芬十分吃驚,「那豈不是企業捐款一個億,他們就能撈到三百萬到五百萬?」

「不是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而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岳紹冷冷地說。

郭小芬半天合不上嘴巴。

「捐款一個億,半數進了陶秉和邢啟賢他們的個人腰包,當然這還不算完,在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業務』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洗錢。由於是社會募捐,對款項的流向,審計和監察都有一定難度,於是就有一些黑錢以募捐的名義從愛心慈善基金會手中洗過,陶秉和邢啟賢他們當然要雁過拔毛,像翟慶之流,過去都是混黑社會的,現在專門幫愛心慈善基金會打理洗錢的業務……」岳紹道,「除此之外,愛心慈善基金會在賺錢方面還有校園貸和房地產這兩項,但兩年前校園貸逼死了一個女學生,那學生的老爸據說是警界的大官,所以校園貸被迫停了一陣子,最近又死灰復燃,而房地產現在他們可是照樣在做。」

郭小芬打斷他道:「我不太懂,一個慈善組織搞的哪門子房地產,又怎麼賺錢呢?」

「房地產的利潤主要在哪裡?無非就是地價和售價之間的差價,政府出售土地的價格越高,樓盤的售價也就越高,對不對?那麼好,假如政府給的建設用地不收費,而樓盤照樣以商品房的高昂價格售出呢?」

郭小芬搖搖頭:「這怎麼可能?但凡是建設用地,政府一定是要出售的啊,怎麼能不收費呢?」

「有個例外。」岳紹慢慢地說,「國家有明文規定,慈善組織建設養老院、福利院的土地,在地價上可以享受巨大的優惠甚至可以免除收費。」

「這是個好政策啊……我不懂了,愛心慈善基金會他們又能怎麼鑽空子?」

「他們可以建設老年公寓啊。」

「老年公寓?」

「你看,比如國家批了一塊可以蓋五棟樓的土地給他們,他們建起一個有圍牆的獨立小區,拿出其中一棟蓋起了養老院或福利院,剩下四棟建成之後按照市場價銷售,這不等於拿國家白給他們的地皮建商品房出售嗎?」

「可是這樣的房子能取得大產權嗎?」

「這樣的房子當然無法馬上獲得『大產權』。」岳紹說,「不過,這類房屋在出售時會簽另外一份合同,就是購買者會獲得『養老居住權』七十年甚至更長,而且會享受那個小區里唯一一棟真實養老院的各種福利,水、電、網線、物業全部免費,你說有沒有誘惑力?」

聽到這麼多聞所未聞的內幕,郭小芬原本就沉甸甸的腦袋,不覺有些脹痛:「所以他們才要把其他的民辦慈善組織全部搞垮,把獲得財富的渠道統統抓在自己的手裡,然後就可以為所欲為:利用稅收政策詐捐、利用善款實施金融犯罪、利用土地優惠政策投機倒把、洗黑錢……可是這幾年國家反腐力度空前強大,難道他們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他們怕得要死呢,但是他們已經習慣了,況且他們做的每一件壞事,都要牽扯無數個部門和個人,那些給他們開綠燈的都要分一杯羹,想收手為時已晚,而且越是知道自己快要完蛋,越是要拚命地撈,反正最後不是自己的,也不能留給別人……其實這些事情,我們都明白,但毫無辦法。他們搶走孩子的時候,我是難過,但轉念一想,他們的福利院比我們的條件好得多,雖說孩子們是被利用,但比跟著我們這些窮教師吃糠咽菜強吧。可既然你們利用孩子,就好好利用啊,別要了他們的命啊……」說著說著,岳紹眼中突然湧出了淚水。

郭小芬從旁邊的紙巾盒裡抽出兩張紙巾遞給岳紹,岳紹使勁揉搓著,而那紙巾一如他胸中的塊壘,無論怎樣都揉不平、搓不順:「聽說掃鼠嶺的案件後,我趕緊動身趕過來,就想找邢啟賢和崔文濤問個明白,結果反而被翟慶打了一頓……文人無能,不過這筆賬可沒那麼容易算完!」

「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郭小芬問。

「反正我已經來了,怎麼都要往上面告一告,這幾年國家風氣越來越正,掃黑除惡又動真格的,我就不信愛心慈善基金會那幫人能一直囂張下去!」

郭小芬想了一想說:「我估計你所謂的『告一告』,其實拿不出多少實際的證據,對嗎?」

岳紹苦笑著點了點頭:「咱一個老百姓,到哪兒去找什麼實際的證據啊!」

「眼下倒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郭小芬沉吟片刻道,「擱在平時,無憑無據的,警方想查愛心慈善基金會也找不到借口,現在不一樣了,掃鼠嶺案件鬧得這麼大,按照偵查程序,任何人提供的任何跟案情相關的線索,警方都不能放過,必須投入人力物力反覆核實,所以你現在去舉報愛心慈善基金會,警方可以摟草打兔子,一股腦兒地查了——」

岳紹連連點頭:「好主意,好主意!」

郭小芬掏出手機,給馬笑中打了個電話,讓他來附近接自己一趟,然後對岳紹說:「這段時間,你要注意自己的個人安全,從今天開始你住到我的一位當警察的老朋友家中去,他會教你怎樣按照程序舉報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違法犯罪問題。」

岳紹高興極了,除了「謝謝」二字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自己大概也覺得光說「謝謝」實在尷尬,就埋著頭把碗里剩下的麵條吱溜吱溜吃光……望著他笨拙的樣子,郭小芬覺得又好笑又辛酸。

8

結了賬,出了門,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街道比剛才更黑暗了一些。郭小芬跟馬笑中約定的接頭地點,在拐幾個彎以後稍微寬敞些的一條主路上,她跟岳紹肩並肩地一起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聊著什麼,街上沒有車,也沒有別的人,空蕩蕩的,分外安靜。

「我也在民辦小學當過代課教師。」郭小芬說。

岳紹有點兒沒想到:「你?」

「是真的,還是上大學那會兒,放假了,沒別的事情可做,就跟志願者組織聯繫,去偏遠的小山村當一段時間的代課教師,那段時間很苦,不過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孩子們讀書倒都讀得一般,但不管男女,都跳得非常好的皮筋,我都跳不過他們。」

「哈哈,一聽你這個話,就是真在偏遠山區的民辦小學待過的,窮啊,買不起別的體育用品,就是跳皮筋……」

郭小芬把手揣在兜里,望著夜空中的流雲回憶道:「我帶的那個班也有一個殘疾的孩子,是個女孩,得了一種叫神經纖維瘤的怪病,駝著背,走不動路。可是她特別想上學,我就每天早晨到她家門口去背她上學,放學再把她背回家,臨別她總不忘了跟我說:『郭老師,謝謝您,明早一定要記得來接我……』後來假期結束了,我回到大學,還收到了她的信,她說我走後,她哭了很久很久,因為沒有人再去接她上學了……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想起她,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了。有時工作太累了,或者遇到不開心的事,也想買張火車票,回到那小山村去,看看我教過的孩子們,也許他們還在等著我去接他們,當然我知道這一切只是幻想,不切實際的幻想……」

「是啊,既然你已經把家安在這大城市了,就別老想著回農村了。」岳紹勸她道。

「可我的家不在這裡。」郭小芬慢慢地說,「我在這座城市工作了很多年,但沒有戶口,買不起房……」

「女孩子么,找個有本市戶口的人一嫁,不就行了。」

「我想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可是他真正喜歡的是另外一個女孩……」郭小芬揚起臉龐,惆悵地說,「我又不願意將就,就一直這麼一個人。」

岳紹不知道這種話該怎麼往下接,只好沉默不語。

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就能到達和馬笑中約定的地點了。

行人燈熄滅了紅色,亮起了綠色。

郭小芬跟岳紹一起走過馬路,她突然說:「要是愛心慈善基金會被查了,你們那個香樟樹也許能重新辦起來,到那時,我去給你們當民辦教師吧!」

岳紹點點頭,又苦笑著搖搖頭:「就算是陶秉邢啟賢他們倒了,『補位』的恐怕也不是我們。」

「振作起來!」郭小芬望著他鼓勵道,「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要相信終有一天我們會把孩子們都接回來——」

轟隆隆隆!

一陣巨大的轟鳴聲突然撲向耳際!

黑暗中,一頭巨大的怪獸從街道另一端風馳電掣地沖向他們!

由於速度太快了,整個大地都在顫抖!

郭小芬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已經被岳紹猛地推開,她仰面摔倒在地上,劇烈顛簸的視線只看到幾個片段:岳紹飛到半空中,翻滾了幾下,然後整個身體狠狠地砸在地上,「砰」的一聲巨響!

接著,那頭巨大的怪獸已經消失在了街角,遠遠地傳來它獰笑一般的呼嘯……

郭小芬撐著地面,艱難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向岳紹走去。

岳紹臉朝下趴在地上,身體像通電似的一顫一顫的,每顫抖一下,他的嘴角就往外噴出一口血水,最後血噴光了,就開始吐紅色的血沫子,在嘴角邊積成一個小血窪。

「岳老師,岳老師……」郭小芬跪倒在他身邊,一邊咳嗽,一邊用微弱的聲音呼喚著他。

岳紹望著她,笑了一下,嘴唇囁嚅著什麼。

郭小芬趴在他的耳邊:「你別急,你慢慢說……」

「接回來,把他們,接回來……」

「我答應你,我把他們接回來,一個不少,都接回來。」

郭小芬坐起身,摸索著尋找手機,想打一二〇求救,可能手機在剛才岳紹推開她的時候摔出衣兜了,怎麼都找不到……

行人燈熄滅了綠燈,亮起了紅燈。

紅色的燈光在柏油路上淋漓出狹長的一條。

郭小芬獃獃地坐在地上,她知道手機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已經摔壞無法呼救了;她知道呼救沒有用了,就算救護車趕來也救不活岳紹了;她知道這不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就算他們遵守交通規則也難逃一死,黑暗的本質就是吞沒一切色澤,無所謂紅燈綠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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